PLATO 1728

一个跳坑速度奇快无比的鸽手

夜幕阴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湿气,积云逐渐攒成鹜鸟巢穴般的形状。只是隐约一瞥就察觉到了什么,年轻的家仆掷下扫帚,踏着碎步赶向庭院。一如壬生宅邸里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互相擦肩而过时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就要下雨了。天色暗沉得极快,天边仅剩的芒点像是锋尖毕露时的一抹亮色,灌进室内的风愈发冷冽,才以湿毛巾擦拭过双手,堂风便挟着人的肌肤走,教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通往庭院那片花园的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穿着黑色浴袍的青年正背对她,懒散地坐在门前的暮色里。她的唇角自然地扯了扯,无奈半截舌头绕不出什么清晰的字句,只得伸出手去,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肩膀。

天边最后一抹薄弱的夕光笼罩着这位少爷被风吹得微微蜷起的发梢上,随着淅淅沥沥的雨从云翳的罅隙中跌落,光芒逐渐变得浅淡,与发间的黑色融化在一起。他一侧腿半屈在身前,另一侧则敷衍地搭在庭院的石阶上,风中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衬着他身上清冷的味道。他坐在那里,单薄的身体浸灌着冷风,松针大小的雨点纷纷在他身上砸成粉碎。浸湿的衣袍绘出背脊精瘦的轮廓,令他的侧影看上清逸而孤高,像一柄未入鞘的刀。唯独是双手,没什么气力,软塌塌地垂在身体两侧。

注视着在风与雨水中飘摇的满园玫瑰。她蹲在他身侧,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近乎讨好似的打起手语:信…少爷,今天,要不要亲自挑一支呢?心底却念出了同情的语气。她每天要做的是为大人们挑选一支最漂亮的玫瑰,以满足那些刻薄得近乎折磨人的要求:只要它的美丽比盛夏的阳光刺眼就能满意了,对了,它的鲜妍饱满醒目,滋润得像是被花中伊甸庇护的红衣主教,要能配得上深邃冰冷的夜空,要能在人的喉咙中发出痛苦压抑的声音时,旁若无人地大肆炫耀自己绮丽的红袍——之后的话,就越听越难理解了,所以她只能谦卑地低头,盲目地点头应和。

信无动于衷,让她觉得应是不屑与她目光相接。于是她弯下腰,装模作样地在花圃中探寻最出色的那一朵。听说花圃的泥土里埋葬着鬼的尸骸,是非常实用的养料,玫瑰的种子被珍稀的骨血滋养着长大,所以全盛时极为漂亮。那是她来到这座宅邸之前就有的传闻。睡不着的家仆们在午夜昏黄的烛火中围坐成环形,只露出一个摆放蜡烛的豁口,年轻的女孩们生涩地比划着刚学会的手语,身形影影倬倬地映在斑驳的旧墙上。

是残暴的恶鬼哦,与那头红发一样凶恶。早一些来到这里的麻花辫兴致极盛,舔了舔因为操劳与疲惫而干裂的嘴唇,手指的飞影也快要拧成麻花了:和同样已经过世的前代组长有着相似的容貌,七分像?九分像?听说是关系暧昧主仆,是“那种”关系哦。围猎鬼的时候,大人们折损了不少手下,所以将它大卸八块也不解气,一定要把骨头与脏器什么的也全部搅碎,当做饲养玫瑰的肥料——用浪漫来形容是不是不太合适?但是那是非常稀奇的事吧,漂亮的玫瑰居然被当成了惩罚那位少爷的刑具。诶?怎么惩罚?我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场面,但是大人们只是令他双手残废,还让他完整地活着,很是少见,不就是为了折磨他为乐吗?一定有很坏的想法吧。听说是让把玫瑰带刺的茎干的塞进……

……总之这一定就是那位少爷经常停留在花园的原因。火烛的光亮却从麻花辫的眸子里溢出来,她仿佛能从中看见那个坐风里的瘦削的背影,这令她短暂地忘记了如何去比划想要追问的话,她有些伤感地垂下眼帘。剪去舌头是缚不住传递语言的手的,斩下双手是束不住迈向自由的腿的,即便被裁剪成人彘,肺部也不会忘记如何用力地翕张、攫取氧气,是了,这就是人,即使是不完整的、被剥夺说话权利的她们,也会想要在无人的黑夜点燃蜡烛,无声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片刻自由。

信与生活在这里的男人与女人都不相同,她天真地想,他的舌头完整,可以说话,双腿也健全,随时可以逃走,但他只是听天由命,早就放弃抵抗大人们的摆布,原本只是失去“自主行走”的能力的人,还能在推搡中“迈出步子”,如今只是坐着,干脆连自己的腿也不愿支使了。唯独态度盛气凌人,好像谁都伤害不了他似的。就在早些时候,她将血迹干涸成暗褐色的玫瑰从玻璃花瓶中取出,丢进黑色的垃圾袋里,会议厅中传出大人们轻蔑的笑骂:信君?好啦,或许曾经是锋利的刃,或是顽毅的鞘,如今傲骨被蛀成空壳,能被轻易折下,还在顽强地虚张声势些什么?哦,带刺的茎杆被折断了,淌出的汁液却是甜美的。随后他们十分刻意地宽声大笑起来。已经与往日令人畏惧的刀不一样了,与他画上等号的事物,好像只剩下花了 。

用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或是心灵相通的人,或是单纯的鬼怪的尸骨(或许并不是不可信的?毕竟这个国家不乏怪谈)浇灌出花朵,戏弄这个落魄的人,比辣手摧花还要残忍。让美丽之物被丑陋的蠕虫包裹,或是将美丽之物摧残得支离破碎,让一个意志坚毅的人比一支失去水分的玫瑰更加败落。对,他也一定意识到了,自己已然是破败的花,所以即使满院的玫瑰都是为他而种,他也不会露出什么好脸色。

那为什么要注视着令自己不快的东西呢?手指陷入茎身下的泥土,她大胆地揣测,人是可以失去舌头的,多数人不需要将生平事迹娓娓道来的能力。但不能忘记如何行走,不能像花一样委身在泥土里,走不出寸尺大小的天地。双腿健全却自甘堕落,让只要离开这座宅邸外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被消磨。

所以,那一定是因为——爱?吧?

花圃里的玫瑰,初春时还是淡红色的花蕾,如同少女般羞怯,那时他鲜少出现在花园,如今团簇盛放的花朵殷红得像是地狱浴血的恶鬼,一定让他想起了爱人的颜色,所以才长久地停留。是吧?她品味着自己的答案,欣赏着手心暗光流溢的红色,余光不再停留在信的肩头。

或许是她的不经意流露的神情使心绪也暴露了,冷不防地,风中飘来了不甚清晰的声音。

埋在泥土下的东西……

破碎的话语混合着雨声落进耳朵里,仿佛又嗅到了那股清冷的味道,她神色一僵。她将偷来的饰品埋在泥土中,每天借着挑选玫瑰的机会取走一件,只要将价格不菲的饰品逐一变卖,就能养活家人。爱是令人心甘情愿抛却自由的牢笼,令她甘愿舍弃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将她的双腿限制在这座宅邸的理由。呀,被察觉了?她慌里慌张地回过头去,却发现信的神色不像是带有警示意味的。寒夜一般清冷无欲的眼望穿了她的身体,不知是在凝视前方被乌云遮挡的、尚且剩下一线昏黄的地平线,还是那些在风雨中拂动的、成片成片的妍红。

她将嵌有珍贵红宝石的耳饰揉入掌心,摘下了离手边最近的那支玫瑰。发丝被雨水浇打得湿淋淋的、贴在鼻尖,她顾不上打理,将握着玫瑰的双手虚拢在腹前,虚假地虔诚,向信点头致意。

她在大雨变得滂沱之前回到了屋里,没再琢磨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她还不知道,玫瑰下不仅埋着破碎的尸骨,偷窃来的珠宝,还有一把竖直着插入泥土中的武士刀。刀身被腐蚀得锈迹斑斑,不会有人再提起,那曾是被支配着这个家的大人们深恶痛绝的、在鬼手中捏紧的“一把好刀”。

埋在泥土下的东西,可以让信解脱。雷鸣不断的夜里,聒噪地倾泻凶兆的乌鸦在他头顶盘桓。他跪在四散的血肉中,手腕血流如注,看着曾经的家人将流线型的寒芒一寸寸刺入泥土,嗤笑着问他,是不是后悔没有没有在一战前就做个了结,如今他无法自裁,不能去见那位为了他而受尽折磨,在地狱静候着他前去相聚的恶鬼,也不知有谁能用这把刀斩下他的头,为他带来解脱。

旱夏,雨水,与雷鸣,同样暴戾的节拍决然奏响,预示着第四个年头的到来。电光刺入了信的眼中,照亮了又一位面生的家仆的面容,或许是新来的。她不知道这样一个双腿健全的男人为何要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雨之中,她踏着碎步疾行到他身边,吃力地用手语比划着:请回屋吧,大人们已经在等候了。

他会坠入地狱。他做过的恶事远比女孩们能道出的怪谈还多,不担心炼狱的业火将灵魂焚烧殆尽。只要有人能为他拔出那把刀……

无论被雨水淋湿还是被泥土腐蚀,无论身边埋藏着腌臜还是珠宝,即使玫瑰之下散发着腐臭,令它破钝不堪……

仍旧可以斩断玫瑰的花与叶,让它们乘上急行的风,变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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