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TO 1728

一个跳坑速度奇快无比的鸽手

与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我们都怀抱着秘密。拇指相抵,拉钩盖章,“说谎者吞千针”,意味着只有你我知道。

起初是那把小提琴。为什么你总爱在十一点整拉起这样怪异的曲子?哑抑的调子一波三折,像是黑夜里谁以毫无平仄起伏的语调说着话,尖锐的弦音忽的扭曲,最后飞快地向上提去。深更半夜,扰民不断,请停下——我低低地说,也总是试图将声音压得很轻,但弘野总是听得清楚。他将肩膀放松下来,怪异的旋律就被窗外一唱一和的虫鸣抓走了。小提琴静静躺在窗台前,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从夜空中泼洒下的光影模糊而斑驳,时而变作一对通体皎洁的鱼,在棕红亮洁的琴面游来游去,鱼尾懒散地一曳一曳,相互触碰时会叠在一起。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一直都是。等到风声变得柔和而平缓,指针从十一走向起点,他才躺回自己的床,慢慢阖上眼说:抱歉,爱夏。睡觉吧。

然后是一颗苹果,放在叠摞的书本上,被谁咬过一口。每一回从书房经过,果实的表面都会多出一个坑洼;每一次见怪不怪的变化,总是印在上一枚齿痕的正对面。凌乱的深坑浅坑终将布满整颗果实,将它蛀空,或是赶不上时间在果肉上消耗的速度,使它被抛入垃圾桶。我这么猜测着。鲜红靓丽的表皮被一口一口刮去,莹黄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下,几十分钟内就会开始氧化。先是失去鲜甜的水份,表面逐渐塌软,然后棕褐色的线条将爬遍每一处曾经鲜活的果肉……开始腐烂。这一过程无法被停止,尽管放入冰箱就能使它延缓,如果关上的是冷冻层,那么属于苹果的时间还会如同奇迹般静止……但它一旦开始,就注定会走向悲剧色彩浓厚的结局,无论冷冻一个小时,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谁也无法改变。
对不对,弘野?
我在门缝中窥视。他将头垂下去,再抬起时唇瓣变得光泽水润。他的手很白皙,咬了一口的苹果就那样离开掌心,轻轻降落在包裹着棕褐色封皮的书本上。时间走得极慢,没有人的书房仿佛被凝固住了,苹果一动不动,果实内部却在发生着一系列无可挽救的细微变化。
不可逆的,无法重来的,正在变化的进行时。

最后是一本日记。笔铅的痕迹易于抹去,有时只是以手背稍用力刮过,字迹就会脏成灰扑扑一团,模糊得像是匆匆书写时的心情也被磨平,只有落笔的人能够凭借记忆捉摸出只言片语,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与弘野都了解这一点。当晴天变得炎热,阳光开始令视线变得扭曲,夏蝉开始无休无止的长鸣……前夜的文字便被抹去,符号便被消除,曾经存在过的一撇三点,组成过的句子与段落,那些无法被清晨的熹光笼罩的证据,都成为了秘密。

唯独有一天,弘野没有将前天晚上写下的字迹抹去。并非真的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他将日记摊开在桌面,露出了淡黄纸页中一行行重复书写了无数遍的四个字。当我察觉时已然来不及了,母亲开始收拾桌面,她的手探向日记簿的边缘,她的视线瞥向被文字挤得密密麻麻的纸页。绚烂的阳光令人头晕目眩,将每一个铅笔书写的银灰色字迹都映照得如此明晰,犹如魔咒一般向我扎来,迎头盖面。在每日平均气温将近四十度的炎夏里,我第一次感到如坠冰窟般的胆战心惊,但幸运的是母亲的视线并没有为此多停留一秒,她只是随手将日记合上,搁在那颗被人咬过许多口的苹果下方,与那些叠摞在一处的书籍一起。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将背脊重重摔向书架。一旦出千的动作被察觉,每一个聪明的赌徒都会选择退出。一旦危机过去,游戏也差不多该走到终章了。
你违背了约定,弘野。没有下一次了,结束了。
弘野站在书房的门前,一言不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小到大一向如此,没有表情便是悲伤的表情。

那天夜里很安静,房间里再也没有响起小提琴近乎噪音的旋律。弘野冰凉的唇瓣贴着我的耳朵,他用近乎呓语的声音对我说。听我说,爱夏……苹果的种子若在冻土下埋得太久,也许就无法破土而出,再也不会生长了。
我以沉默应对着,将脸埋在枕芯中,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溺死在冰冷里。希冀与恐惧共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罗住那股早该在二十天以前就离去的寒流,它们不属于夏天,此刻却在如此温暖的季节将我包裹,令我全身僵硬,仿佛就要喘不过气。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正如最初计划的那样演绎着,向未来推进,可你为什么要违约?弘野,我很害怕。
我将所有的痛苦都推卸在他身上,并由衷地希望他赶快消失,最好与刚过去的春天走得一样远,再也不要回来。

“话语会成为无形的‘咒’”。这是许多日子后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我站在属于弘野的那格书架前,在他的众多藏书中翻到的。

秋日尚未到来,时间便永远停驻在了夏日的尾巴上。弘野真的离开了。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什么病症也不是,他的头上却戴着奇怪的医疗仪器,每天仅靠一瓶瓶冰凉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母亲崩溃了,她用力推开上前安慰她的护士小姐,把自己锁在了弘野的病房里。
依稀记得几天前的新闻。全日本登录过“SLAND-ERA”的玩家,百分之二十五都永远被困在了人造的虚拟牢笼里。

我委顿在病房的门前。折磨我的凶手不再是弘野,不再是他曾违约。那些海水般冰冷的枷锁,追随着初次得知噩耗的我的惊惧一齐逆流而上,成为了那把曾经每夜都诠释着爱语的小提琴,成为了永远不能吃到能够彼此亲吻的距离的苹果,成为了纸页字里行间近乎癫狂的表白,成为了在足以将我击溃的、每一个看不清星光的无月之夜,我总能在梦境里一遍又一遍听见看见的,我们约定着以不同方式向对方表达的,唯一的秘密。

“愛してる”。

原来与弘野一并被带走的,还有时间永远凝止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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